(一)
猫在思想者那里,似乎从来就是一个“不守法的使者”。叔本华在《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》里说:“院子里正在玩耍的那只猫,就是三百
在这里,我们可爱的主角,皮毛被皴染上了灰色,寿命被无端延长了两百年。我相信,这并非博翁的杜撰,而是这只猫恰好端坐在他记忆的盲点上。或者如同西方的谚语所言:“黑夜里,所有的猫都一般灰。”动物学家也说,猫是色盲,在白天看一切东西都是灰色(The daylight world is gray to the cat)从另一视角看,在近乎狡狯的转述中,这一改换,逆向印证着叔本华对于动物“非时间性”与本质主义的观点,帮助博尔赫斯完成了对于身份(identity)迷思的解构――所有的猫(灰色,蹦跳淘气),在某一瞬间,不都是同一只猫吗?
(二)
对于普通的抱猫一族而言,三百年已经可望而不可即;而在东方的传统里,五百年更是圣人轮回的周期――二者在时间上都属于“不可恃”之列。不过,就我的抱猫经历而言,它只是一连串删繁就简的描述: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。城北老楼的木板房里。一大四小共五只。
那是习惯于做完四则运算题后翻读《庄子》的年龄。当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发问:“子独不见狸?乎”的时候,那五团蹦跳淘气的绒毛,就在我的手边足旁、床下桌上“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东西跳梁,不辟高下”,让人的嘴角忍不住轻轻一弯。独居的叔本华将他的卷毛狗命名为“宇宙精神”(Atma),波特莱尔在十四行诗中,更是将猫形容得如同神人:
它们在沉思时的高贵的风姿,
像陷入孤独的巨大的人面狮,
睡意沉沉地进入无边的梦乡:
它们的丰腰发出魔术的火花,
它们神秘的瞳孔充满像细纱
一样的金粉,闪着朦胧的星光。
(钱春绮译)
我没有这样的魄力与雅兴,只是随俗地称它们为“大猫”和“小猫”。
(三)
但不论大猫小猫,在十九世纪(以及之前某个年代)都遭遇了灭顶之灾――十万只木乃伊猫从埃及发掘后,因无法处理,发掘者只得将它们悉数磨成齑粉,运往英吉利。后被英国农民撒到田里,让这些灵魂在地母的怀里获得安息。不过,也有人认为此事纯属子虚,但更有力的证据是,木乃伊猫的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,在《大不列颠百科全书》中有着闪烁其词的介绍――甚至还有人给出了更为真确的信息:1890年,利物浦,28吨。
古埃及人何以如此热中于制作猫(乃至人)的木乃伊,疑莫能明。只记得《亡灵书》中,众神之父拉(Ra)神的绰号就是猫。而凭借近乎空白的埃及知识和勤勉的想象力,可以猜想得到的是,尼罗河畔农耕文明的死敌之一就是鼠患,莫非木乃伊猫在寄托埃及人对于时间、灵魂与永生的想象的同时,也寄托着对来世生活秩序与质量的期盼?
从史料上看,古罗马人以猫为自由的象征。罗马自由女神的形象,是一手执杯,一手执折断的王节,脚下赫然躺着一只猫。吉尔吉斯斯坦的故事里,穆罕默德对躺在他睡袍上的猫恩宠有加――为了不惊醒这尤物,竟将那块衣角轻轻割下。衣角与沉睡的猫,烘托出耐人寻味的情欲。考据家大概可以借此推测“断袖之癖”这一意象的源流吧?
不过,以猫为神,最早的确是在埃及。古埃及人知道猫,是在第十二王朝的时候(公元前2200年),据说是从纽比亚(Nubia)引进的。从那时起,埃及才有了猫首人身的神像,以及名为伊路鲁士(Aelurus)的猫神。埃及人以猫为月女神,因为它的眼睛可以像月亮一样圆缺。这也印证了中国谚语中“子午线,卯酉圆,寅申巳亥银杏样,辰戌丑未侧如钱”的说法。
在这一点上,波特莱尔的确称得上对猫有一种别样的青睐。在《巴黎的忧郁》中,他描绘了一个“天朝之子”――中国男孩从猫眼中看时间的细节。这个西方人眼中的东方故事太可疑了,以至于波氏随后就将歌颂的笔触,转移到了“美丽的‘费利娜’”身上,借此一语双关地沟通着女人与猫科动物。诗人希望在她(是人还是猫?)眼底看到清楚的时间,永远不变的时间。“空阔而庄严,像宇宙一样博大,没有分秒的分截――一个时钟上找不到的静止的时间。然而,这时间却轻柔得像一声叹息,迅速得像一道目光”。(亚丁译)
(四)
在中文典籍中,与猫相关的礼仪记载似不多见,据云有《猫苑》一种,惜未之见。袁枚《子不语》(卷二十四)中记靖江张氏以竹竿通水沟,有黑气如蛇,随竿而上,顷刻天地晦冥,有绿眼人乘黑戏其婢。张请求术士作法,黑气自坛而上舐道士,所舐之处,皮肉尽烂。道士想渡江求救于天师,刚到江心,看见天上黑云四起,他便庆贺张氏说:“妖怪已经被雷劈死了!”张氏回家,果然看见屋角震死一只猫,其大如驴。
不过,抱猫岁月里,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猫的影子,出现在《聊斋志异・狐梦》一篇当中。“忽一少女抱一猫至,年可十二三,雏发未燥,而艳媚入骨”。这个“四妹妹”“孜孜展笑,以手弄猫,猫戛然鸣”。原来是以“狸奴为令,执箸交传,鸣处辄饮”。结果,每至主人公毕生处辄鸣,“毕故豪饮,连举数觥,乃知小女子捉令其鸣也,因大喧笑”。抱猫少女的惊鸿一现,寥寥百字,情致嫣然。于我而言,阅读记忆经十余载而不磨灭,非蒲留仙“知我者,在青林黑塞间”之谓耶?
其实,猫幻化成人的典故,在欧西也颇多见。猫变人谓之猫人,人变猫则称人猫。欧洲的人猫,似较猫人为多。韩美(F・Hamel)在《人兽》(Human Animal)中析之甚详,不啻干宝《搜神记》中人兽互变的西洋翻版。有趣的是,《伊索寓言》对于猫人的记载与对猫的评价,都算不上太高。寓言记载,有小猫爱上自己的主人,女神遂将其化为人身与主人结合。但稍后女神予以考验,放出一只老鼠。母猫化作的女子,忍不住扑住老鼠,也就永远地恢复了原形。而在与鸡、与老鼠的几次交锋中,我们的主角或贪婪或狡诈或恶毒,成了伊索笔下永远的反面人物,营造出一种说不出的诡谲。
相较之下,中国更盛产猫人故事,这要拜中国无基督教国家魔鬼信仰之赐,而只相信“物老成精”的说法。所以,猫也与狐、蛇、虎等一样能变成人。旧时江浙一带的说法稍显特殊,略谓猫善媚人,因为是妓女所变。这是轮回信仰所致,与猫人当是无涉的。
(五)
我在抱猫的年龄,还没有读到弗雷泽的大著《金枝》,直到初中时才一见倾心。关于猫的章节,自然要先睹为快。
比如,南斯拉夫人认为,如果打算到市场上去扒窃,他只要烧化一只瞎猫,并在他与商人讨价还价时,将一撮骨灰撒到那人身上,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从货棚里拿东西了,而卖主一点也看不见,因为他已经和那只猫一样瞎了。这是“顺势巫术”的思想在起作用。而在“求雨巫术”中,爪哇许多地方,一个常用的求雨办法,是给一只或两只猫(一公一母)洗澡,有时还带这些动物在音乐声中排队前进;在巴塔维亚(今雅加达),为了求雨,孩子们带着一只猫四处走,直到他们将这只猫在一个水塘里浸过后,才放它跑掉。
而对于谷精变化为猫,在《金枝》中占了整整一节。举其要者:西里西亚有些地方,在刈地里最后几株谷子时,常常说“捉住老猫了”;打谷时,打最后一下的人被称为“老猫”。而在法国里昂附近的多菲内的布里昂松,收割开始时,人们把一只猫用彩带、花朵和谷穗装饰起来,叫做“球皮猫”。如果收割者干活时碰伤了身上什么地方,就让这只猫来舔伤口。但反过来,在欧洲的篝火节上,也不乏通过将猫仍到篝火中焚烧来禁止妖巫以破除其妖术,因此,“代表邪恶的猫,受罪无穷”。
但更加惊心动魄的是,弗雷泽揭示了在原始观念中,猫可以让人在它的身体里面寄寓灵魂。在南非的巴龙加有一个故事,某一家人将他们的生命,都寄托在一只猫身上。这家的小女儿泰蒂珊结婚时,强行要求父母让她把那只珍贵的猫带到新家去。泰蒂珊将猫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,连他丈夫也不知道。有一天,这只猫跑了出来,而且神性十足地唱歌跳舞。众人大骇,泰蒂珊的丈夫闻讯赶来,开枪将猫击毙。他的妻子正在地里干活,也应声倒地。她说:“有人在家里杀害了我。”临终前,泰蒂珊要求丈夫把自己的遗体连同死猫一起带回娘家。她的亲戚都来看望,当解开席子露出猫的尸体时,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相继倒地而亡,一个家族就这样灭绝了。
显然,这个故事和图腾文化有密切的关系。在原始观念中,图腾事实上是存放自己生命的容器。容器的破灭,自然也就意味着生命的殒灭。苏门答腊的巴塔克人,就是这样一个图腾意识浓厚的氏族。他们不吃包括猫肉在内的一系列特殊动物的血肉,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该种动物的后裔,后者因为他们死后,灵魂会转生为该种动物,或者他们自己或祖辈受过该种动物的恩惠要予以报答。他们相信,自己的灵魂中,总有一个永远寄存体外,假如体外灵魂死亡,即使远在天涯,其人也将随之死亡。
(六)
记得一位朋友曾经抱怨罗兰・巴尔特是个不忠实的作者,因为在他的《符号帝国》里所引用的一首俳句,存在自创的极大嫌疑:“冬天的风吹着,猫的眼睛,眨了一眨。”从俳句使用的季语的角度看,猫显然不是典型的冬天季语,这是罗兰・巴尔特创作时露出的马脚。在传统的俳句季语目录上,猫似乎天然属于春天的动物――只要想象一下,在春意融融的夜晚,思春的猫儿在月下、在庭院中、在树梢上,是如何高亢的号叫,就可以对这一判词了然于心。而猫恋,正是俳谐最初季语化的题材。松尾芭蕉《闲居二月堂》之一,就是“猫儿叫春停歇时,闺中望见朦胧月”。谈林派俳人池西言水的作品中,也有“猫逃梅枝摇,春夜月朦胧”的句子。闺中人听到这声声猫鸣,望着窗外月移影动,心中怕也是有的受了。顺便可以作一个学术旁证的是,“老僧亦有猫儿意,不敢人前叫一声”的谑语,不也被潘光旦善意地纳入了蔼理士《性心理学》的某个注脚之中了吗?
如果宽容一点看,罗兰・巴尔特伪托的那则俳句,其实由来有自。我在抱猫的那些日子里,不止一次地注意过猫在寒风中的眼神。只能说,“眨了一眨”四字,极尽描摹之妙,令人折服。与前引叔本华和博尔赫斯笔下那位蹦跳淘气的朋友比起来,罗兰・巴尔特的臆想中的猫儿,仿佛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,显出了斯芬克司式的神秘与不可知。如果说,这只沉静的猫,真的与五百年前在叔本华院子里跳跃嬉戏的猫,具有本质主义上的一而二,二而一的话,那么,在与你的对视的紧张中,它也正在召唤自己散落在其他瞬间的那些化身――而这一眨,就是它们麇集于此的标志。
最近,我读到一位关注日本文化的朋友翻译的卡通片《聪明的一休》(《一休さん》)中片尾曲的一段。让我大吃一惊的是,我当年的偶像,居然在给母亲的信中写下过这样的话:
母亲大人,您好吗
昨天寺里的小猫被送给邻村去了
小猫哭着,紧紧抱着猫妈妈
我说
好好的,别哭,不会寂寞的啊
既然是男孩子,就会和妈妈相见
何时呢――总会的
就写到这里,下封信再写吧。母亲大人
一休
因为不谙日文,我错过了在抱猫年代,用心灵对这段说辞进行解读的最佳机会。不过,小猫与猫妈妈的分离,我却亲眼见证了。前述的四只小猫,在即将成年时,都被亲友偷偷抱走。每一次分离之后,猫妈妈回巢后的惊恐不安与彷徨无地的场面,都令幼年的我伫立泣涕久之。直到最后一只小猫被抱走,猫妈妈陷入了彻底的绝望,眼神中流淌着无助和漠然。从此,那蹦跳淘气不见了,更多的时间,它只是沿着墙根彳亍,或者在冬天的风吹着的时候,眨一眨眼睛――直到它因误食鼠药终结生命――最终印证了我读《庄子》时遗漏的那末尾两句:“中于机辟,死于网罟。”
抱猫年代,也在我童年的眼泪中,化作了今天这纸上的烟云。那一大四小五只猫,莫非真的如同叔本华所说的那样,就是波特莱尔十四行诗中那一只,就是被埃及人制成木乃伊的那一只,就是躺在穆罕默德睡袍上的那一只,就是《聊斋志异》《伊索寓言》《子不语》《金枝》中的那一只?倘能如此,那真是值得欣慰的事――虽然抱猫者的贫乏的追忆,如同物理学家薛定锷的实验中的那只猫一样半死不活,但在另一个世界里,猫儿们和它们的母亲,一定能够相见――何时呢,总会的。
(《猫啊,猫》,陈子善编,山东画报出版社,2004年6月版,7.20元)